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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本座黄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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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鎏京城外有座蜚声中外的高塔,金榜塔,因为每次新中进士,都会在此塔内壁上提名。更多小说 ltxsba.com

    除了新科进士的名字,会被官方篆刻在墙壁上,金榜塔还会录写一年内,公认诗文夺魁的那些锦绣诗词,被选中之人,又被朝野誉为无冕进士。诗词佳句,将由儒家书院山主在内的十数位文坛大佬,在年末汇总评点,一般最多选出十首诗词,如果一年之内有所欠缺,宁缺毋滥,无一上榜的年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些诗词或者由本人书写,也可以交由书法名家代写,往往后者居多,诗字合璧于金字塔内壁上,熠熠生辉,自然更是天大的美事。

    塔内墙壁极高极宽,而诗词佳句又被撰写得颇为小巧,故而举头望去,便会给人一种“南唐国祚,千秋万载”的感觉。

    夜色中,一行人六人进入金榜塔,拾阶而上,塔内早已点燃灯火,亮如白昼。

    登上顶楼第六层之前,半数人留在了第五楼,这三人皆是心腹扈从,互为犄角而立,人人面容肃穆,气息绵长,如滔滔大江,显然都是宗师级的高手。

    三人皆身穿便服夜游金榜塔,两人气度儒雅,年龄相差一个辈分,另外一人器宇轩昂,身材伟岸,不到五十岁,浑身遮掩不住的粗粝沙场气息。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鎏京著名的结义三兄弟,当时一位是最根正苗红的皇亲国戚,一位是进入鎏京后一举名动天下的外地游侠,一位科举屡次失败的落魄寒士,因缘际会,三人意气相投便以结拜为异姓兄弟,而且之后从不藏藏掖掖,在最初几年里,喝花酒,斗权贵,办酒宴,三人几乎形影不离,二十年后,皇亲国戚还是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皇亲国戚,游侠却靠着厮杀军功,成了权倾边关的实权大将,南唐边军砥柱之一,落魄寒士则一次次鲤鱼跳龙门,最终成为清贵无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只不过风水轮轮转之后,其余飞黄腾达的两人,对于那位与国同姓氏的大哥,态度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三人几乎每年都会相聚一次,这在鎏京早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了,加上没能世袭罔替、而是按照宗藩法例降爵为三字王的那位淮安王,是出了名的没有野心之人,鎏京朝野对于他们的聚头,倒是从无非议,反而因为其余两人在文武上的巨大成就,赞誉颇多。甚至传言当今天子早年都拿这个开玩笑,说你淮安王是傻人有傻福,连朕也羡慕你的运气。

    淮安王黄正央,正是此时仰头望向墙壁诗文的微胖老人,大腹便便,双手搭在白玉腰带上,借着辉煌灯光,眯眼望着最近的三首诗词。

    黄正央他这一脉,是地地道道的南唐皇室近支,自幼就粗野不喜诗文,喜好飞鹰走狗,素无大志大才。其祖父是南唐文帝之子,颇得文帝喜好,却主动放弃皇位之争,其父最终世袭罔替,成功获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浏王”,封地广袤,且靠近京畿,几乎可以称为南唐皇室的诸王之首,只是几个儿子内斗得厉害,可怜无欲无求的黄正央被殃及,藩王辖境被分割为四块,好在当今天子约莫是喜欢黄正央的脾性,给了最大的一块,并且赐封为淮安王,安字,在藩王众多名号之中,是极为尊荣特殊的一个金贵之字。

    所以淮安王黄正央也是出了名的“太平郡王”。

    墙壁之上。

    有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

    也有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还有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这位南唐头等郡王笑道:“吟景,思情,怀古。”

    掌院学士虞万历微笑道:“皆佳句。”

    言简意赅。

    事实上,今年登榜诗词,虞万历正是点评人之一。

    大将军厉淳身材魁梧,比两位至交好友几乎高出大半个脑袋,“老虞,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好意思!”

    黄正央附和打趣道:“老虞的脸皮厚,也需要你说?要不然能纳个孙女岁数的女子做小妾?”

    那位掌院学士摇头叹息道:“交友不慎,悔之晚矣。”

    三人并肩走向窗户那边,远望鎏京,黄正央轻声道:“这南瞻部洲,数千年死水一潭,是时候改天换地了。大风最早起于我南唐,也算一桩盛事,不辜负我南唐数百年隐忍不发。更不枉我祖父忍辱……”

    厉淳皱眉低声道:“慎言!”

    虞万历哈哈大笑道:“也是怪事,我和大黄两人,一个生于帝王之家,一个居于帝王身侧,都不如你一个在边关打仗的莽夫胆小谨慎?”

    厉淳冷哼一声,沉声道:“虽然大局已定,但切不可掉以轻心!史书上,如日中天却功亏一篑的可怜虫,要我给你们随便拎出一百人吗?”

    黄正央转身伸手点了点这位功勋卓著的武将,“胆小如鼠,你和老虞换个位置才好。”

    厉淳正色道:“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后,淮安王黄正央讪讪笑道:“好好好,今晚咱们莫谈国事,更不说天下事。”

    厉淳欲言又止,有些恼火。

    “但说无妨。”

    虞万历摆摆手,收敛神色,“小淳,别看傅象刚刚吃了亏,此人不容小觑,你还是得盯紧他。”

    厉淳点头道:“傅象此人必是我此生宿敌,我绝不会有任何轻视之心。”

    虞万历又说道:“朱雀的太师庞冰,已经有成圣的迹象了,倒是比大隋那位早了些,就是不知道庞冰是不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操之过急。如果是成就儒家伪圣,自然更好。不过真正需要我们提防的朱雀儒士,有可能不是庞冰,而是……那人。毕竟瓜分朱雀一事,他出力极大,是顺势而为,庞冰一心护国,属于逆势而行,此消彼长啊,可怜庞冰……”

    厉淳沉默不语。

    这些事,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世间儒家的自家事,更是稷穗学宫的门内事。

    最后,身为南唐文坛霸主之一的虞万历,向前方伸出手,好似手握整座鎏京城,握紧拳头,然后缓缓递向黄正央,摊开手掌,笑眯眯道:“大哥,此方天地,就交给你了。”

    这位“蟊贼”正是游侠许涛,没好气道:“就你爹娘那呼噜声,比打雷还响,谁吵得醒他们俩。”

    姓宋的读书人没有针锋相对,拉着许涛来到墙边,轻声道:“什么事?”

    许疯子犹豫了一下,笑道:“没啥大事,就是以后要别处闯荡了,跟你小子道个别,虽说从小咱俩就不对付,我打你,你骂我,谁也赢不了谁,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觉得不跟你说一声,显得我不够仗义,对吧?对了,姓宋的,好好念书,以后当个大官!给咱们银鱼胡同巷长长脸!”

    读书人宋河直愣愣看着许疯子,“你能去哪里?你当我是傻瓜?”

    许疯子有些不耐烦,“你管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成天有这顿没下顿,就一混日子的。我这种人,命贱,自个儿都不当回事,不值钱……”

    宋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接打断许疯子的话:“你要给小浅报仇?”

    许涛一甩手臂,挣脱开后,“你就别管了!”

    宋河压低嗓音,有些怒气,“我想管,你听吗?但是我希望你别去!许涛,你听我一句劝。”

    许涛看着这个家伙的表情,突然笑了笑,“你啊,一个金贵的读书人,都有这个心,我现在就觉得吧,以前输给你,不丢人。”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小浅喜欢你,也算……不委屈了。”

    宋河蹲下身,双手抱住头,满脸痛苦,“你知道那个王八蛋是谁吗?我打听过了,姓杨!是咱们鎏京真正的皇亲国戚!那个挨千刀的,不但姓杨,还是国舅爷杨茂清的嫡长子,你知道吗,这种人,都不用他们亲自伸出一根手指头,身边跑腿的,就能随便弄死我们,你信不信,前些天那些来咱们小巷周围的人物,其实根本就没有得到杨家的授意,为什么?因为姓杨的,从来就没觉得杀了小浅,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许涛?!”

    许涛平静道:“我知道。”

    宋河抬起头,不说话。

    许涛背靠墙壁蹲着,“放心,我不傻,不会白白送死,我许涛混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亏,流了那么多血,好歹也晓得了什么叫谋而后动。”

    宋河摇头道:“你能不能晚点报仇?相信我!我一定能够参加春闱会试,之后就是秋闱殿试……”

    许涛冷不丁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咧嘴笑道:“晓得不,别看咱们嘴上总骂你书呆子,其实我和兄弟们出去打打杀杀,只要想到自己邻居有个读书人,还是一起长大的,就会觉得比别的混子们更有脸面……至于什么春闱秋闱的,那是你的事情,不是我许涛的。有些事情,我忍不了。”

    宋河苦笑,再一次劝说,“不要白白送死,小浅如果活着,也绝对不希望你这样冲动。”

    “我这里有个坎……过不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套,我一个连书也没读过的,学不会。”

    许涛指了指自己心口,脸上还是笑,“再说了,如果万一我没能回来,最少能让你记住这桩事,如果你以后真当了大官,到头来却忘记了给小浅报仇,好歹能让你良心愧疚不是?”

    宋河只是反复说道:“许疯子,别去送死,你斗不过那些人的,那些豪阀世族子弟,身边扈从的实力,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许涛扯了扯嘴角,轻轻说道:“我确实就是个屁都不是的小人物,可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门道。我不会现在就一头撞上去,我会仔细谋划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继续泄露天机,猛然站起身,宋河慌慌张张跟着起身。

    许涛望着这个同龄人。

    还记得前些年的小巷拐角处,自己堵住她,问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她笑着说,只喜欢读书人。

    许涛当时只能故作潇洒地说,说这样的话,她就失去了以后当帮主夫人的机会。她扬起拳头,笑脸灿烂,警告他不许偷偷去揍宋书呆子,否则她就揍他许疯子。

    许涛收回思绪,重重一抱拳,“宋河,报仇这件事,我大侠许涛一肩挑了,你姓宋的,跟我这种人天生就不一样,以后就安安心心、本本分分读书,什么都别管了!”

    他收起手,玩笑道:“读书人,听我一回,真的。”

    宋河默不作声。

    许涛跨出几步,背对着读书人,挥了挥手。

    宋河怔怔站在原地,喃喃道:“许涛,别恨我,我会去告密的,我会竭力先成为杨家的走狗,然后考取成名,为虎作伥,一步一步在官场攀爬,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才能去你和小浅的坟头,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宋河来晚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我是一个寒窗苦读圣贤书的人,我也是一个卖肉屠夫的儿子。

    ————

    银鱼胡同巷的不远处,一座院子的屋檐上,躺着一个女人,摊放着那只剑匣。

    她收回神意,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星空。

    她坐起身,驻足高处,眺望远方。

    女子视线所及,是鎏京最繁华的地带,帝王将相,权贵公卿,钟鸣鼎食,世代簪缨。

    她要跟那里的很多人,说一说她的道理。

    她是谁?

    本座,黄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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