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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白色巨塔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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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才结束。龙腾小说网 ltxs520.com“关医师,第九开刀房急找。”关欣听到开刀房广播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急迫性。

    第九开刀房进行的是子宫镜手术。那是用来诊断或者治疗各种子宫内膜病变的手术。事实上,接受子宫镜的女性多半年轻,没什么慢性疾病。麻醉医师不需要插管全身麻醉,只要给予简单的静脉麻醉就可以了。

    关欣快步走向第九开刀房,她并不真正觉得紧张。让她觉得安全的另一个理由是第九开刀房的手术医师,徐凯元教授,目前的医学院院长。他是个小心翼翼的妇产科医师。自从担任医学院院长的职务以后,他几乎不再进行危险的大手术。

    “关医师,快点,cpr(cardiopulmonaryresuscitation,心肺复苏急救)!”

    那是她意识到事态严重的开始。

    “我和你一起去。”邱庆成本来要走出开刀房,一听到cpr之后立刻回头,从后头追了上来。

    关欣几乎是冲进第九手术室。

    邓念玮并不喜欢坐在病人等候区,可是他别无选择。

    “朱慧瑛家属。”

    他应声走了过去。他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可是他在手术同意书上面签了名,也盖了章,并且在关系栏填下丈夫两个字。

    “邓先生,”徐院长脱下口罩,他们见过一次面。“朱慧瑛手术的时候,麻醉上发生了一些问题,我请麻醉科关医师跟你说明。”

    “发生了问题?”

    “我很遗憾,”关欣也脱下口罩,直接而明了地说,“朱慧瑛因为对麻醉药物特殊的反应,造成了突发性的心脏麻痹,并且肺部并发积水,目前我们正尽力抢救她的生命。”

    抢救她的生命?朱慧瑛只告诉他是很简单的手术。这种变化太大了,邓念玮只觉得心情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捏得透不过气来。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们很遗憾,”徐院长拍他的肩膀,“但是我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急救朱慧瑛,有什么进一步的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

    现在关欣、邱庆成坐在徐院长的办公室里,绿色无菌服都还来不及换下来。院长室黄志雄秘书正好打完电话走过来。黄志雄经历了三任的医学院院长,担任院长室秘书已经十几年了。

    “加护病房那边情况怎么样?”徐凯元问。

    “他们把心律调节器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现在只能继续做心脏按摩,看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宣布死亡。”

    “病人家属呢?”

    “待在现场不肯离开。他好像有许多问题,逮住人就问,”黄秘书停了一下,“看起来,家属可能无法接受结果。”

    “你觉得家属会采取什么行动?”

    “目前还不至于,”黄秘书面色凝重,他想起过去处理过不少的医疗纠纷,“不过宣布死亡以后,等其他的家属到了,人多意见杂,那时候就很难说了。”

    “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现在当然是全力安抚病人家属,协助处理善后问题,”黄秘书停了一下,“我们有一项特殊病例的教学研究经费,可以免除掉病人的全部医疗费用。”

    “可是医疗费用不高。”徐院长表示。

    “再来就看他们进一步的行动了。也许他们能够接受这个结果,不过目前看起来几率不大,我们最好是做最坏的打算。我想,他们可能先提赔偿要求,万一谈判破裂,再诉诸法律诉讼。”

    “诉诸法律诉讼?”徐院长抚着下巴,思考着什么似的过了一会,他转身过来看着关欣,“关医师,你想病人心脏是麻醉药物的关系吗?过去我好像没有见过那种白色静脉注射用的麻醉药。”

    “diprivan.”关欣摇摇头,“这种静脉麻醉药物是一种很安全的药物,我们已经有数千例的经验。何况全世界从来没有类似心脏衰竭的报告。”

    “朱慧瑛这个病例,有没有任何可能……”徐凯元在遣词用字,“像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或是其他和麻醉相关的原因,导致病人的死亡?”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不管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甚至是最棘手的恶性高热症都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关欣摇摇头,”在心室颤动发生一两分钟之前,所有监视器上显示的数据是正常的。“

    “有没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徐凯元看着邱庆成。

    “从病人的心电图检查报告以及年龄来看,这样的几率不高,”邱庆成也摇头,“特别是急救的过程我全程参与,也在病人身上装置了心律调节器,我不认为是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

    “看来要弄清楚原因只剩下病理解剖了。”徐凯元说。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有没有可能是肺动脉气体性栓塞呢?”邱庆成问。

    “我们做子宫镜并不灌空气到子宫里去。当然,你说在手术过程中从子宫内膜吸入空气,导致肺动脉气体性栓塞。这个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徐凯元评估了一下可能性,“如果是谈判呢?”

    “一般都是由医师付出一笔双方都同意的抚恤费用或丧葬费用。”黄秘书表示。

    “抚恤费用大概是多少?”

    “要看其中的是非曲直,还有医师的过失程度,”黄秘书摇摇头,“并没有一定的行情。当然,如果价钱不高,几个医师共同负担,加上医院也许可以分摊一些费用,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的办法。”

    “我没有什么过失,”关欣摇着头说,“我不赞成赔偿。”

    “关医师不要把它想成赔偿,应该说是道义性的补偿。换成病人的角度想想,毕竟她是好好走进来的。”黄秘书说。

    “我自然有我的道义,但不是给钱。”关欣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想一时之间要得到共识可能不容易,好在目前只是交换意见,也许我们都该再去请教一些专家的意见。”徐凯元作出制止的手势,“我觉得对家属的医疗说明会愈快愈好。黄秘书,请你通知病人家属及医院警卫。我想,就订在明天下午二点吧。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请大家一点钟到这里再开一次会前会,届时,我们也许有病人家属进一步的反应,那时候再确定说明会的内容,如何?”

    看着关欣以及邱庆成离开,黄秘书悄悄走近徐凯元,低声地说:

    “万一病理解剖结果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对院长恐怕非常不利……”

    “概率不高,但我不敢说,绝对不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

    “我觉得诉讼失败的话代价太高了,能和解当然是比较简单的方法,”他皱着眉头,“万一病理解剖结果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那就是手术时应注意而未注意的疏忽,足以构成法律上的过失死亡。可以吊销医师执照,还得坐牢,更不用说院长、教授的职务……”

    “不过关医师好像很坚持她没有过失,不肯让步?”徐凯元说。

    “这可以想想办法。”黄秘书停了一下,“她不可能没有过失,好比事情发生时她就没有在现场,是护士叫她过去,她只是参与急救。”

    “他们麻醉科一个主治医师负责五六间手术房,不可能每一次都在现场。”

    “法律可不管这么多。”黄秘书附到徐院长耳边,“她总是有一些过失,我们可以给她一些压力。”

    他们走向电梯间,按电梯钮,站在门口等候。关欣对邱庆成说:

    “邱医师,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给你添麻烦了。”

    邱庆成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等一下你记得等徐院长过来了,再一起去宣布死亡。”邱庆成说。

    “当然。”

    电梯来了,他们挤进拥挤的电梯里,谈话暂时中断。隔着人头,邱庆成对熟识的人打招呼。关欣则始终低着头,想她自己的事。

    从二楼升上四楼,电梯门再度打开。他们从电梯出来,走在转往加护病房的路上。

    “邱医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要告诉我?”关欣问。

    “只是一种直觉。”邱庆成不安地笑了笑。

    “你知道,我现在需要别人的意见。”

    “好吧。”邱庆成停下了脚步,转过来看着关欣,很郑重地说,“我觉得,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靠自己。不要轻易信任别人。”

    关欣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邱庆成,仿佛希望邱庆成多说些什么似的,但是邱庆成没有。

    “我只是一种直觉,”他笑了笑,“你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直觉。”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他们又并肩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关欣淡淡地笑了起来,“你的劝告包括你自己我都不能信任吗?”

    “我只是帮忙,”他摊开双手,“就像早上陈心愉的手术你帮我忙一样,人需要互相帮忙嘛,不是吗?”

    “早。”护士小姐甜甜地对心愉笑着,“现在我们看看回血的速度,检查port-a-cath的功能。”

    护士小姐把点滴瓶放到几乎接近地面的高度。过了半天,没有看到任何血液回流到点滴输液管。心愉看见护士小姐的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她又把点滴瓶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到地面上。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些回血沿着输液管流了出来。

    护士小姐命令陈心愉把手抬高之后再放下来,观察点滴的速度。一会儿,又要她侧躺下来,再一次深呼吸。不管她用什么姿势,作什么动作,点滴瓶内的滴液都以一定的速度滴着。等折腾得够了,护士小姐拿出吊在点滴架旁的一本小记录册,边念边记载。“平躺,输液正常。回血正常。端坐,输液正常。回血正常。左手举高……,”她拿着小册子一一打钩作记号,最后终于作出结论,“八月十六日,晨八点三十分,port-a-cath检查,经灌冲之后可见回血,输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现在灯光暗下来,汇报开始进行。

    “依照原定的计划,下午二点开始给予水分灌注,第一个化学药物剂量大概是下午六点多左右开始注射。”徐大明表示,“不过,目前因为病人持续有轻微的发烧……我们有些犹豫,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赵院长从口袋内拿出一支镭射笔,指着银幕上的数据问:

    “三十八度左右的发烧到底怎么回事?”

    发烧当然要怀疑感染。特别是手术所造成的感染。

    “手术后的感染应该会见到白血球剧增,可是现在银幕上的血液检查报告并没有这个情形,”邱庆成说,“再说,我协助唐主任参与完成手术。我敢说,唐主任的手术过程干净利落,技术高超,不可能发生手术后的感染。”

    “陈心愉是白血病的患者,白血球数目本来就很低,不容易升高。”徐大明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抱怨着,“我问你,那你认为三十八度是怎么回事?”

    “也许徐主任经验比较少,我们认为在手术后第二到第三天,因为组织愈合造成的手术后发热是很常见的事情。”

    “手术后发热不是什么大学问,你大可不必在这里炫耀,”徐大明有点火气大,“我问你,你可知道万一是手术后感染还继续做化学治疗,血液里面的免疫力一旦降低,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他已经告诉你了。不是感染就不是感染。”唐国泰拍着桌子,也加入战局。他提高了声音,“要不然你找他来开会做什么?”

    “难道还找你来开会?发生了问题一问三不知,谁都晓得陈心愉的手术不是你开的,全靠下面的人,”徐大明不甘示弱地反击,“什么干净利落,技艺高超……还敢在电视上出风头。”

    几乎同时唐国泰和徐大明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目相对。

    苏怡华并没有听见会议的内容,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阅片架上那张陈心愉手术后的胸部x光片。他直觉那张胸部x光片不太对劲。

    挂在阅片架上的那张手术后x光片可以在左侧胸前看到port-a-cath圆形的注射平台,平台连接着输液管,往体内沿伸到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通常终点都几乎接近右心房了。然而在陈心愉的x光片上,输液管才进上腔静脉就终止了,输液管的尾端离心脏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理想的输液管终点位置应该在上腔静脉深部靠近右心房,那个位置血流量大,注射液被稀释的速度也相对增快,很少发生任何并发症。然而目前的位置正好位于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血液转弯的地方。一方面血流流速较慢,容易在血管壁堆积血小板及其他凝血因子,另一方面,当刺激性很强的化学药剂从输液管出来,正好面对上腔静脉血管壁,诱发血管壁产生许多凝固的因子,又加速血液的凝固。长期下来,血管栓塞就无法避免。

    “糟糕。”苏怡华几乎惊叫出声。

    “苏医师是不是有什么意见?”赵院长看见了苏医师奇异的表情。

    “我建议在化学治疗前先拆除port-a-cath,重新装设。如果贸然开始使用,将来一定会发生严重的并发症,”苏怡华从座位上起身。

    “唐主任,手术是你做的,”赵院长问,“你看怎么样?”

    “苏怡华要是这台刀没有开到很不甘心,没问题。你要是觉得自己技术很好,那也很好。你可以把陈心愉推到开刀房,拔掉我装进去的导管,再重装一条你自己的。如果那样让你很开心的话,我没有问题。我会用外科部的名义给你召开记者会,也会恭喜你这么厉害,”唐国泰有气无力地说着,“只是你自己别忘记找个好理由去跟领导报告,我可不愿意在这个会议上给你背书。”

    情况又僵住了。苏怡华眼巴巴地看着徐大明,大家的目光也都朝向徐大明。“外科医师不想拆除导管,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只要将来他们肯负责任,我没什么可说。”

    散会之后,苏怡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走在前面的徐大明主任。他们并肩走着,苏怡华问他:

    “徐主任,你找我来开会,又不坚持重新装置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导管,你明明知道这样下去,陈心愉会出大问题的!”

    “我知道。”徐主任点点头。

    “为什么?”苏怡华激动地问,“为什么不坚持?”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徐大明总算停了下来,他回头对苏怡华笑着,“从前中国乡下有种专门帮人家修补锅子的工匠。做饭的人把锅子打破了,请锅匠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除锅底的煤垢,一面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沿着裂痕把缝隙敲得更大。等煤垢刮除干净,主人惊见裂缝那么大,感激地说:”今天要是没有碰到你,这个锅子不能用了。“等到锅子补好了,主人高兴,锅匠也得到一个大红包,皆大欢喜。你听过这个故事吗?这就是古人说的‘补锅法’。”

    “补锅法?”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内植式静脉导管使用得很好,没有并发症产生,治疗上也十分顺利的话,那我们就恭喜陈心愉,恭喜‘最高领导’,也恭喜大家。”

    “万一发生并发症呢?”苏怡华问。

    徐大明没有回答,他意味深远地笑了笑,转身离去。留下苏怡华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邱庆成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赫然发现马懿芬正坐在里面等他。

    “邱副主任,”她一脸冶艳的笑容,“你何等的功勋啊,可怜没有人奖赏你,让你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吃薯条。”

    邱庆成没有回答,一脸苦笑。

    “你看了你们唐老板的新闻了吗?”马懿芬走向办公室大门,悄悄地把门从内部反锁,她一屁股坐到邱庆成的办公桌上去。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卷录影带,炫耀地挥动着,“要不要看?”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马懿芬穿着紧身窄裙,跳下邱庆成的办公桌,她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向录放影机。邱庆成又喝了一口咖啡,抬起头看马懿芬。她正背着邱庆成,弯下腰把录影带塞入机器里。看不见马懿芬的脸,只有一截长腿以及浑厚肥圆的臀部呼之欲出。

    她打开电视,影片开始,是一条沾血的手帕。接着是护士长尖叫的声音。

    “记者!记者!”

    画面很快进入唐国泰和徐大明扭打的镜头。

    “天哪!你刚刚说的新闻,”邱庆成用几乎要失声惊叫的表情,“就是这一段?”

    “放心啦。你不要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好不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断送你们唐老板的院长之路,”马懿芬走近邱庆成,拿着录影带在他眼前晃动,“你说,这卷珍贵的新闻是不是值得换一顿烛光晚餐,或者是浪漫的消夜?”

    “谢啦。”邱庆成展开了笑容,一把抢过那卷录影带。

    “别谢得太快,”马懿芬又把录影带抢了回去,“新闻部经理常忆如要跟唐国泰讨个人情,记得要唐国泰去跟她说声谢谢。”

    他笑了笑,问马懿芬:

    “我猜想徐大明也得到你们常姐的恩惠了,对不对?”

    马懿芬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今天晚上七点半下班,过来接我。我有重要的消息宣布。”

    “什么消息?”

    马懿芬没说什么,她轻轻地坐上邱庆成的大腿,把嘴附到他的耳边吹气。

    “喂,这里是办公室,”邱庆成作势要阻止,他的脸被马懿芬的嘴追得无处可逃,“喂。”

    “都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马懿芬仍不肯停下来。她把邱庆成紧紧抱住,解开他的衬衫,双手在他身上游移。

    “喂,这里不行。”

    “我不管,晚上七点半,”马懿芬噘着嘴,“你现在就打电话回家请假,否则我今天就不走。”

    “我真是被你打败了。”邱庆成叹了一口气,他身体前倾去抓电话听筒。过了一会,电话接通。

    “美茜,是我。今天晚上有点事。”

    马懿芬听不见电话里面对方说些什么。但她仍在邱庆成身上奋斗不懈。

    “开会。嗯,也许晚一点吧,”邱庆成强忍着痒,正经八百地对话筒说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告诉她,你永远都不要回去。”同一时间,马懿芬正轻轻地对着邱庆成的左耳吹气,调皮地说着。

    这个晚上,邱庆成和马懿芬破例地去享用了法国餐。坚持这样一顿昂贵的烛光晚餐是马懿芬的意思。马懿芬的直属老板常忆如才发布升任新闻部经理,要她考虑接任晚间新闻主播。坐上主播台是每一个新闻记者一生的梦想,当然值得和在乎的人一起仔细地讨论并且隆重地庆祝。

    吃完晚餐,两个人一起走在往停车场的路上。

    “你在想什么?”马懿芬问。

    “倒也没什么,”邱庆成轻淡地说,“我只是想,你接了晚间新闻主播以后,走在路上可招摇。以后我们像这样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那我就不要当什么主播了。宁可跟你在一起。”马懿芬走过来,拉着邱庆成的手。

    他们走到了邱庆成的汽车旁,打开车门,坐进汽车里。黑暗中,邱庆成还没来得及插上钥匙,发动汽车,马懿芬温温婉婉地过来倚在他的胸前。

    “告诉我,你不要我接晚间新闻主播。”

    邱庆成把钥匙插入发动钥匙孔中,他可以听见马懿芬呼吸的声音,感受到她的体温。

    “只要你说,我愿意放弃。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

    邱庆成沉默不语。马懿芬静静地离开邱庆成的胸膛,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邱庆成侧着头看她,发现她脸上已经挂着两行眼泪了。

    现在马懿芬呻吟的声音停了下来,邱庆成可以感受到她全身轻微的颤动持续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静静的夜忽然下起雨来了,滴滴答答打在屋檐上,从旅馆房间里可以听得非常清楚。

    马懿芬翻了一个身,静静趴在邱庆成赤裸的胸膛上。

    邱庆成想起他们的第一次在箱根芦之湖畔的旅舍,也是这么安静的夜晚。那次他到东京参加国际医学会,正好马懿芬也在附近采访一个亚洲经贸会议。他们搭坐捷运,转换登山火车,改乘缆车,才进到芦之湖。入了夜,雾气湿重,白天的旅客散去,只留下冷清的湖面以及静静的夜色。他们各自泡完温泉,共同吃了一条湖里的鲜鱼,喝了几瓶清酒,有几分醉意。

    走在湖畔,那种隔绝了一切的感觉十分强烈,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偶尔经过几个日本人,散落在黑夜中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本语,强化了那样独特的孤寂。

    送马懿芬回到旅店房间时,她忽然要求他:

    “和我做爱。”

    邱庆成记得很清楚,她是这样说的。

    他并没有犹豫很久。那个晚上,也像这样,静静的夜晚,忽然下起雨来了。阳明山上的旅舍,总是令人想起箱根之夜。邱庆成心里想,如果不是芦之湖,事情也许会完全不一样。

    “今天你回家,老婆会要求吗?”马懿芬抬起头问他。她又轻轻地更换了一个姿势。

    “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要笑我神经病喔,”马懿芬笑了笑,“我一想到你的太太也像这样抱着你,就无法忍受。”

    邱庆成坐直身体,从床边衣服口袋里拿出香烟及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大片云雾。马懿芬坐直身体,从后面轻轻地抱住邱庆成,接过他手中的香烟,也吸了一大口。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马懿芬吐出淡淡的轻烟,在他的耳朵旁边轻轻地说,“今晚不要回家好不好?就今天晚上而已,我保证。”

    邱庆成没有说话。他从床上站起来,转身在马懿芬额头轻吻,又拍拍她的头顶,给她一个微笑。马懿芬不喜欢他的沉默。有时候她不明白沉默的含意,除了同意不算外,沉默对邱庆成而言可以是许多不同的意思。

    “你去哪里?”马懿芬问。

    “我去冲洗。”他从她手中接过香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马懿芬从身后拉住他的手。

    “不要走,我还要。”她妩媚地笑着,“这一次不要戴保险套好不好?我不喜欢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邱庆成侧过头,眯着眼睛看马懿芬,一脸奇怪的笑容。马懿芬夺走他手上的香烟,顺手摁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今天很安全,你放心,”她用长腿勾邱庆成的腰,把他勾回床畔,“我知道你还可以。”

    呼叫器响起来时,邱庆成正在浴室冲洗。他看着液晶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觉得十分陌生,想不出来可能是谁在找他。过了不久,呼叫器又响了第二次,他看着同样的号码,终于想起,那应该是医学院院长办公室的电话。

    他用大毛巾擦拭着湿了的头发,一面拿起了浴室的电话,拨通那个号码。

    “我是外科邱副主任,请问是不是有人找我?”邱庆成问。

    “邱副主任,我是院长室黄秘书,”听筒中传来笑嘻嘻的声音,“你打来得正好,院长有些事想找你,不晓得方不方便过来一谈?”

    “院长办公室?”

    “是的。院长希望当面和你谈谈关于那天下午开刀房的意外事故。”

    “现在?”

    “很抱歉,时间上实在是有点急迫。”黄秘书说。

    邱庆成看了看手表,“我恐怕要晚点才能到,可以吗?”

    “你稍待,我去请示一下,”电话中传来一阵单调的合成音乐。一会儿,又是黄秘书的声音,“徐院长说他会一直在办公室等你。”

    挂上电话,邱庆成又看了看手表。他擦干了头发、全身,又用吹风机把头发整理妥帖,披着大毛巾走出浴室,开始穿起衣服来。

    “你要去哪里?”马懿芬机警地问。

    “医学院院长临时找我有急事,我得先离开。”

    马懿芬闷闷地坐在床上,不说一句话。

    “怎么,生气了?”邱庆成转过头来。

    “你想走,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不必麻烦找那么多理由。”

    “我干吗骗你,真的是临时有事,”邱庆成穿上西装外套,“刚刚不是还说等我升上外科主任时要再庆祝吗?我现在就得去打拚啊!”

    见到马懿芬还嘟着嘴,邱庆成走过去床畔,突然上下其手,捉弄她全身。

    “别这样嘛,笑一个!”

    “讨厌,”马懿芬被弄得咯咯地笑,“今天回去不准抱你老婆,知不知道?”

    邱庆成匆匆忙忙走进徐院长办公室。在座除了徐院长及黄秘书外,还有公共关系室蔡清标主任。

    “你说说电话的事好了。”院长转身对黄秘书说。

    “今天晚上七点半左右,我们在院长室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来的人自称是朱慧瑛的朋友,要谈赔偿的问题。他表示十万元就打发一个医疗过失,特别是医学院院长的医疗过失,那未免太容易了。”

    “他要多少钱?”蔡主任问。

    “八百万元。”

    “八百万元?”邱庆成问。

    “价码如果先开出来了,表示还有谈判的空间。真要谈的话,我们应该可以把这个价钱再杀低一点。”黄秘书表示。

    “赔偿的话,不就表示我们承认医疗过失了吗?”徐院长问。

    “不,”黄秘书表示,“在和解达成之前,我们当然不能承认错误。”

    “如果价钱合理,当然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的办法。医学院这么多事,我实在没有心力再弄这个……”徐院长在办公室内兜了将近一圈,又想了一下,“不过目前看来,我们也只能继续和他们周旋,弄清楚状况。要是他真能代表全部家属的话,当然也不见得是坏事。”

    办公室里面有一段很短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邱庆成忽然抬起头问:

    “麻醉科关医师会过来吗?”

    他这个问题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徐院长终于说:

    “我们觉得你比关医师容易沟通。以你的立场以及角色,也许比较适合帮忙我们解决问题。”

    “虽然我们提到在和解之前我们不会在医疗上认错,”黄秘书接着说,“但是,如果一直强调病人死亡和手术息息相关,那就会是徐院长的问题。徐院长身为医学院院长,承受了社会期望,不能犯错,在谈判上自然比较吃亏。但是如果把病患意外死亡暗示是麻醉意外所衍生出来,那么徐院长将会有比较超然的立场,也比较使得上力量来解决问题。这是就事情考量,希望邱副主任能够理解,也能够代为委婉传达,让关医师明白。”

    “我懂了,”邱庆成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去告诉关医师,如果她能承担医疗责任,事情会容易一些。”

    “当然,”黄秘书笑了笑,“用很委婉的方式。”

    回到家时将近一点钟。邱庆成发现美茜在客厅沙发上坐着。“你还没睡着?”邱庆成问。

    “刚刚起来上厕所,正好你回来。”美茜淡淡地表示。

    “干嘛不开灯?”

    黑暗中,没有人去打开电灯开关,也没有人回答邱庆成的问题。只听见美茜的声音淡淡地说:

    “关欣医师打电话来,说是回你的电话,她说她的事明天中午会找时间和你再商量。”

    她把话说完,从沙发上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回卧房去了。

    邱庆成把公事包丢在沙发上,一个人无可奈何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终于决定走进卧房里。

    他一边更衣,一边听见美茜趴在床上啜泣的声音。

    “干吗这样?”邱庆成换好睡衣,爬上床铺,伸手去拍她。

    “你不要管我。”她的肩膀甩开邱庆成的手。

    “小敏都睡了,你不要这样。”

    美茜忽然翻身坐在床上,很正经地对着他说:

    “如果你觉得小敏和我碍着你了,尽管让我知道。”

    “我今天很累,不想谈这些事。”

    邱庆成翻身下床。他对于这些每日上演的戏码渐渐感到厌烦与不耐。

    “你到哪里去?”美茜问。

    “我到小敏房间去陪她睡,”他静静地收拾棉被及枕头,“你也该睡了,我们改天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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