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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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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庆成和关欣在速食店点了份简单的咖啡、汉堡、薯条,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龙腾小说 ltxs520.com尽管医院为主治医师特设了餐厅,然而在这里谈重要公事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你不用像在主治医师餐厅一样,担心邻座竖起的耳朵,也不会有人不识相地要求加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最近开会,还为陈心愉的事吵架。”

    “陈心愉怎么了?”关欣问。

    “还不是内科、外科在吵,大家意见都不一样。”

    “这个医院哪一天不吵?”关欣淡淡地说。

    “有时候想想,每个月领这么一点薪水,不要说做事,光是吵这么多架都不划算。”邱庆成笑了笑,他把奶精、糖都加到咖啡里去,喝了一大口咖啡,“昨天深夜,医学院院长找我去办公室。他们希望我跟你沟通。”

    “我有什么好沟通的?”

    “你知道对方提出八百万元赔偿的要求?”

    “凭什么要我赔偿八百万元?再说,就算真正要赔偿,我也没有那么多钱。我们这个医院薪水才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我所知,院长室的评估似乎比较偏向赔偿。他们并不希望这件事情进入司法程序或者变成媒体的焦点。”

    “那是他们的恐惧,我可不怕。”

    “所以这是他们的提议:你来承担名义上的责任,实质上的谈判,甚至将来赔偿的金额,都由徐院长来想办法。徐院长并且答应将来你在医学院的升等,他会照顾。”

    关欣听完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

    “你笑什么?”

    “你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什么意思?”

    “如果你因医疗纠纷被判处徒刑,你想,徐院长能代你去坐牢吗?”

    “你别忘了,他们也不希望变成诉讼或闹出新闻来,起码这点双方是一致的。”

    关欣仍然笑着,她持续不断地摇着头。

    “那不是重点,”她说,“如果你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不须赔偿,为什么急着和别人交换条件呢?”

    “当然,这个提议只是大原则,做法以及细节都可以再详谈。就整体考量,医学院院长的目标较显著,容易受制。所以如果你能多承担一些责任,他可以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和病人家属沟通,对大家都是有利的。”

    “这是对错与是非的问题,又不是债务,怎么能够分配、交换?”

    “当然,每个人的观点不同。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帮帮别人的忙,反正你又没有什么损失!”邱庆成说。

    “我们这一行,只要尽了力,不管成功或失败都问心无愧,毕竟医生不是神。现在平白无故承认犯错,就变成了过失杀人,哪怕赔了再多的钱,你还是过失杀人。从事医疗这个行业,如果心中没有荣誉,那就不用做了。我问你,你的医师生涯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如果还要做下去,难道荣誉不要紧吗?怎么会说没有损失呢?”

    “毕竟徐院长答应你将来在工作的升迁上帮忙,也算是够意思的。人在附设医院里面工作,他是医学院院长,你何必去招惹他呢?”

    “我在这里安分守己做个临床医师不想升迁。我从来没去招惹过他,是他请你来招惹我的。”

    看着关欣咄咄逼人,邱庆成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关欣笑了笑,“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只是我太激动了。”

    关欣到达说明会现场时有些迟了。在会议室附近以及入口处很不寻常地站着医院的警卫,关欣很清楚院方这次是有备而来的。

    这时会议室前方徐院长的说明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公关室蔡主任接过他的麦克风,对着台下征询意见。

    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是邓念玮。

    “这个医疗说明会对我们实在太过专业了。更好笑的是,从刚刚的报告听起来,手术是成功了,可是,人为什么会死了呢?难道说我们家属还得向你们磕头,说谢谢吗?你们难道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手术成功,人却死了?到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我理解你的心情,邓先生,”徐院长安抚他,“事实上你提出来的问题我们也一直在追查,但是手术、麻醉牵涉的范围很广泛,我们是不是请负责麻醉以及整个急救过程的关欣医师来说明一下,看看她能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你能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吗?”邓念玮指着关欣问,“是你要负一切的责任吗?”

    “我只能试着说明真相,让大家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觉得这种理解并不重要,那我就离开了,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我必须去看别的病人。”

    在邓念玮几乎要破口大骂时,朱慧瑛的母亲站了起来。

    “如果邓先生不想听请他走开,”她用很平稳的语气说,“让关医师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关欣只用了一张记载着麻醉记录的投影片,她详细地说明了麻醉记录上的每一项处置,药物的作用以及处置之后的生理变化。她的说明有一种简洁的魅力,使得在场的人几乎都感受到了当时现场的气氛,并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关欣扼要的说明之后,会议室显得格外安静。

    “我相信你,关医师。”关欣回过头,发现是朱慧瑛的母亲。“我来这里,并非要报复或者赔偿,”她擦了擦眼泪,“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是不是有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关欣看着朱慧瑛的母亲,好久,她终于说:

    “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是说,到现在你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会议室内冒出了一阵低沉哗然的声音。

    “如果你们同我们家属一样茫然,那么今天为什么还要开这场医疗说明会呢?你们又想对我们说明什么呢?”朱妈妈问。

    关欣坐在开刀房休息室,吃着她的便当,可是几乎有一两分钟那么久,她眼睛不曾眨动一下。她定定地站在电视机前看着晚间新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镜头带过了医院大厅、朱慧瑛的遗像、披麻带孝的病人家属以及包围在外围的警卫,很快地切换到医疗大楼的门口。马懿芬穿着正式的套装,站在镜头前方作结论:

    “从医院发言人蔡清标主任以及被害人家属各说各话的情况看来,这场医疗纷争恐怕仍有待双方进一步的沟通。医生,向来是人们心目中的守护神,然而随着社会的变迁,医生的角色似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医、病的关系何去何从?这应该是在这场抗争之中,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重要课题。以上是由记者马懿芬、游中仁,在现场为您所作的报导。”

    等到这条新闻播报完毕,又出现了一些高速公路车祸、抢劫商店的社会新闻报导,围在电视机前面的人才低声地议论纷纷,逐渐散去。

    关欣闭上眼睛,缓慢地左右摇晃她的头,愈来愈剧烈。

    “不可能是这样……”不晓得为什么,关欣再也说不出话,不顾一切地奔出休息室去。

    关欣死命地往前跑,飞掠过开刀房前等待家属好奇的眼光,穿越过楼梯间的防火门,她沿着四楼跑下三楼,转弯,往二楼急驰。楼梯间的扶梯与关欣的身影交错而过,墙壁上标示的楼层数字也和关欣交错而过,她跑过二楼,又转一个弯,急速地飞奔一楼,直向大厅。

    映入她眼里的是朱慧瑛那似笑非笑的遗像,以及两旁拉开的白布条,用黑色的大字写着:

    徐凯元草菅人命!

    另一条布单是白底鲜红大字,写着:

    关欣血债血还!

    关欣就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停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急速的喘息声。

    “害死朱慧瑛的麻醉医师就是她。”

    与其说是邓念玮的叫喝声,不如说是眼前的画面震慑住了关欣。

    “抓住她,不要让她跑掉!”有人从抗议的人群中站起来激动地叫嚷着。

    不。不应该是这样。关欣心里想着。

    “杀人凶手!”他们激动地对关欣叫嚣着。

    几个抗议人士试图冲向关欣。站在其间的警卫连忙手臂交勾,形成一道紧密的人墙。人墙内,警卫又和不断冲撞的抗议人士发生了纠结、扭打似的肢体冲突。情况愈演愈烈。

    “你快走吧!”忙乱中,两个警卫试图把关欣拖离现场。

    关欣被警卫拖着离开大厅。一路上,她频频回头看着那些和警卫纠缠的人、握着拳头抗议的人、抱着手冷冷地笑着的人。

    “不。我不是。”她大声叫嚷着,可是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徐大明利用两个下午会议行程之间的空当拨了一通电话给苏怡华。他鼓励苏怡华不要泄气,以后内科还有许多病例,要请他帮忙。

    “今天晚上在家里准备了饭菜,”徐大明沉默了一下,“你何不过来我家里简单地用个餐,正好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今天晚上恐怕不行。”

    “喔?”

    “下午有院长杯网球赛的复赛和准决赛,我和陈宽医师双人组要和唐主任他们对决。”

    “唐国泰?我懂了。”徐大明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就改天吧。记得代我好好地修理唐国泰。”

    接电话的人是徐大明的太太胡睿倩。他们的女儿徐翠凤紧张兮兮地贴着妈妈的话筒,直到胡睿倩挂上电话,还拉着妈妈的胳臂问:

    “怎么样?”

    “苏医师有事,取消了。”

    “真的?”徐翠凤高兴地又叫又跳,她的长头发波浪似地在她身后涨落,“我自由了。”

    第三盘球赛在一个精采的网前截击中结束,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比数是二比一,苏怡华迫不及待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这时苏怡华和陈宽并肩坐在场边的矮凳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国泰双人组在场上继续和妇产科医师对抗。苏怡华又喝了一大口矿泉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他和陈宽竟然被唐国泰的网球双人组淘汰掉了。郁闷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丝毫无法阻挡。他才输掉一个病人,现在又输掉一场双打赛。他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让他两次都自信满满地输给相同的对象。

    靠网球场的内侧是一大面墙壁,这回墙面的广告换成了一个坐在路上哭泣的非洲小男孩。那是由一个热心公益的药商所发起的募款救助非洲饥民的广告。事实上,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那面墙的广告效益有限,但许多教授及主治医师在这里打球,广告又采取轮流的方式,大部分出钱的药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怨言。

    看着球场上黄绿色的网球一来一往,苏怡华想起山普拉斯美国网球明星,内地译作桑普拉斯……他喜欢山普拉斯。他总是那么专注地处理他的每一个球,不管比数是输是赢,山普拉斯的脸上没有表情,任何一个球,任何一个时刻,他总是那么专注。仿佛内心不曾有过任何畏惧。苏怡华需要打网球,网球帮助他专注,让他忘却这难捱的一天。可是就在这天快结束前,他又再度被唐国泰和邱庆成打败,提醒了他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你在想什么?”陈宽忽然转过头来问他。

    “其实我们差一点就会赢的,”苏怡华放下手上的矿泉水,转过头来,“你最后那几个杀球为什么处理得那么差,完全走样?”

    陈宽没有说什么。一会儿,苏怡华恍然大悟。

    “你是故意的?”他指着陈宽。

    陈宽笑了笑。“从两年前外科输了院长杯网球赛以后,唐主任就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拿回冠军。你想,要进入外科部当住院医师那么困难,可是只要是网球校队,一律优先录取,唐主任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成绩。”陈宽稍停了一会,“现在几乎所有想申请进外科当住院医师的学生都知道勤练网球比成绩重要,你想,他为的是什么?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赢,你现在把他打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难道输赢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吗?”苏怡华问他。

    “我是外科医师,又不是网球选手,”陈宽摇摇头,“我的输赢不在网球场上。”

    苏怡华缓缓地左右摆动他的头,仿佛他听到了全世界最令人不敢相信的事一般。

    “这几天对你而言一定很糟,对不对?”陈宽问。

    “你听说了?”苏怡华问他。

    “其实你应该觉得高兴,”陈宽拍拍他的肩膀,“我告诉你,输了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苏怡华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自我解嘲似地苦笑。

    “也许我太单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吧。”

    “你看那个非洲孩子,”陈宽指着被探照灯照得亮晃晃的墙壁,“你说他为什么要哭?”

    苏怡华看着墙壁的画面,想了想。“他饿了。”

    陈宽摇摇头。“那并不是造成他坐在那里哭的最主要理由。”

    “那是什么?”

    “因为他莫名其妙地掉到别人的战争里去了,”陈宽又强调了一次,“别人的战争,你懂吗?”

    场上爆出一阵叫声与掌声,似乎又有人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好球。苏怡华想起徐大明、唐国泰、即将下台的赵院长以及种种恩怨,意味深远地对陈宽点点头。

    “为什么这些战争永不止息呢?”

    “我要是知道答案就好了,”陈宽耸了耸肩,“不过如果一定要战争,至少我愿意为自己而战,战死了也胜过莫名其妙地坐在路上哭泣。”

    “为自己而战?”

    “你每天处在这些战局里,可是你从来不曾仔细地想一想,像个随风摆荡的浮萍。你的位置愈爬愈高,可是你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科里面连一个可以倚赖的朋友都没有。”

    “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吗?”苏怡华问。

    陈宽转身过来,对苏怡华摇摇头。

    “我们只能算是在一起打球的朋友。”

    “打球的朋友?”

    “你有没有听过《三国演义》里面庞德的故事?”

    苏怡华摇头。

    庞德是马超手下的猛将,属于曹操阵营。在曹操南征樊城襄阳时,为了争取在曹营的政治生命,他自愿和于禁共同担任先发部队的统帅对抗刘备的部队。不幸地,他的旧长官马超已经投降刘备,同时哥哥又在刘备阵营担任文官。因此,曹操对他产生质疑。为了表示清白,庞德在曹操面前把马超以及哥哥大骂了一番,宣告从此恩断义绝,并且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棺材,扶棺出战,以示必死的决心。

    “在战乱时,兄弟、旧识,甚至朋友关系都是薄弱的。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比政治上的结合更加迫切。只有政治利害值得真正倚赖,也只有派系的力量,能让别人为你扶着棺材出战。”

    “我不喜欢搞派系。”苏怡华笑了笑。

    “没有人喜欢搞派系。是派系搞人。”

    “唉,”苏怡华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事情非搞得这么复杂不可?”

    “这不复杂,”陈宽笑了笑,“但是,你得先准备好才行。”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才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

    “朋友和政治盟友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至少政治的盟友不会在共同的利害上放水,像打网球一样,故意输给唐国泰。”

    苏怡华愣了一下。

    “我得走了,”陈宽看了看表,“明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如何?”

    “明天晚上?”苏怡华想了一下,“也好。”

    “地点和时间我会写电子邮件给你,记住,我是‘你的朋友’。”

    “你的朋友?”苏怡华睁大眼睛,他忽然想起“你的朋友”曾经在陈心愉开刀之前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他,“你曾经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陈宽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走出网球场的淋浴室时,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灯光一片湿濛濛的,到处落着倾盆大雨。苏怡华深呼了一口气,决心奔回医院办公室拿把伞再走。

    他湿答答地跑进医院大厅,正好遇见一阵纷乱,警卫正和一群人推拉、扭打着。苏怡华的好奇心不大,刻意绕过发生冲突以及围观的人群,光是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一点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杀人凶手!”有人叫喊着。

    身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苏怡华感觉到警卫正拖拉着一个人,往他的方向过来。他正打算让开路,听见被警卫拖拉住的女孩子疾厉地喊着:

    “不!我不是!”

    苏怡华连忙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天哪!关欣。他顾不得雨水正沿着发梢流进眼睛里冲了过去,大喊她的名字。

    两个警卫停了下来,其中一位从腰间拿出警棍。

    “你要做什么?”

    “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持警棍的警卫疑惑地看着关欣,关欣也转过头来盯着苏怡华看,像看着陌生人似的。苏怡华觉得那种眼神非常陌生,却又带着迫切,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关欣点点头,她说:

    “苏医师。”

    警卫放松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把警棍收回腰间,同时也松开了紧抓在关欣肩膀的手。

    苏怡华有种被认得的喜悦。她像是个精神涣散的病人,终于认得他了。

    “关欣。”他看着她,又喊了一次。

    “今天医院很乱,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警卫交代。

    “我知道。”苏怡华对着他们一再道谢,“我会送她回家。”

    关欣拉了拉被弄乱了的衣服,自顾地往急诊室方向走。

    “不用送我,我自己到急诊室门口招呼计程车就好,”她回头告诉苏怡华,“我没事,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只在一瞬之间,苏怡华忽然觉得刚刚呼喊她时,她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关欣,我开车送你……”

    看关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怡华正准备追上去,有个警卫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他:

    “一定要送她到家。”

    苏怡华点点头,匆匆忙忙跑去追赶关欣。关欣走在前面,又快又急。苏怡华几乎到了急诊门口才赶上关欣。

    “我很好,真的。”关欣伸手招呼计程车,并且回过身来向苏怡华行礼,“谢谢你。”

    “关欣,你听我说,”苏怡华走到关欣面前,双手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你不太好。”

    一部计程车应关欣的招呼开到急诊室门口来,才停妥,就被后方疾驶而来的救护车逼到屋檐前方车道去。救护车停下来,拥上许多医护人员,从后方掀开的车门抬出来挂着点滴的重症病人。

    关欣冒着雨追到屋檐外,打开计程车右后座车门,坐进计程车内,正要关门时,苏怡华也冲了过来,顶着车门不让关欣关闭。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关欣说。

    “我只送你到门口,看你进门,我就走。”

    现在计程车已经停到屋檐外头来了,大雨肆无忌惮地打湿苏怡华的头发,以及身上的衣服、运动旅行袋。

    “你一进门,我就走,”苏怡华重复着,“我保证。”

    关欣侧着脸,默默地看着苏怡华。雨势那么大,连计程车司机都回头过来,用另一种表情望着他。情况没有僵持很久,直到后方的救护车点交完病人,准备离开,对着他们的计程车大按喇叭。

    关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往左挪动,腾出右方的空位。

    透过雨刷刷出来的扇形视野,苏怡华看见路口32路公车站牌。背景是雨夜的街市,在霓虹灯闪动中,孤零零的站牌站立在那里,像守候着什么似的。

    关欣简短地回答苏怡华的问题以及交代医院大厅的事,之后彼此又恢复了沉默。

    计程车转入从前苏怡华和关欣惯走的长巷内。透过稀疏的路灯以及潮湿地面上倒映的光影,苏怡华依稀可以辨认那些红砖墙,以及听见枝干上的叶片随风起舞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那让他觉得安心。整个台北市天翻地覆地在敲敲打打,可是这里还有一条记忆中的长巷。

    从前他送关欣坐公车回家,走的就是这条长巷。每次要分手总是那么依依不舍。苏怡华记得有次关欣还提议他们再坐一趟32路公车,由她送苏怡华回家。那个晚上他们就一直在32路公车上往往返返,直到最后一班车。

    他的电脑照片档案中就有一张关欣送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就是路口的32路公车站牌。那张关欣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就写着:

    送给苏怡华:

    我相信生命中总有些美好是不会改变的。假如十年以后你经过了同样的32路公车站牌,

    想起了一些什么。那时,时光终将对你证明我所相信的事。

    年轻的时候常常为了一些像是时间、永恒不变这类的抽象问题争辩得面红耳赤。十多年后大雨滂沱,现在他们相对无言地坐在计程车内,经过了那支应该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的32路公车站牌。

    很多感觉说不清楚了。他们曾经那么年轻地去相信一些永恒不变的什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十年永远不会过去,或者以为只要十年,他们就能证明一些什么。有时候想想,活着也不过就是一些想窥见未来美丽容颜的意志拼拼凑凑。不堪的是,随着生命流逝,底牌一一掀起,答案却尽教人啼笑皆非。

    计程车停在关欣家门口,关欣抢着付账。苏怡华先从计程车内跳了出来。

    “你搭这部车回去吧,雨下那么大。”关欣也跳了下来。

    “不急,”苏怡华示意计程车离开,“送你进门,我再走。”

    他们冲向关欣住的地方,一栋双并的旧式五楼公寓大厦。

    “我拿把伞给你,”关欣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启入口大门,“拿了伞再走。”

    打开大门之后,苏怡华随着关欣爬上三楼。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关欣又打开了住家铁门,消失在虚掩的大铁门后。

    苏怡华在门口站立了一会。不久,屋子里忽然出乎意料地传来关欣激动又明亮的尖叫。

    “关欣,”他慌忙地叫着,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怡华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天啊!”

    等苏怡华冲进屋里,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他所看到的客厅简直是浩劫余生。到处是翻倒的旧桌椅、壁柜、栽在地面上的电视机。满地是破碎的玻璃以及壁柜里掉出来的饰物。

    苏怡华冲进客厅、浴室、厨房,到处都看到惨不忍睹的相同景象。

    “关欣!”他着急地叫喊着,“关欣!”

    他走向关欣的卧室,轻轻地推开房间大门。

    关欣侧对着苏怡华坐在床前,整个人愣神神地,完全无视苏怡华走进来。泪痕抓满了她的脸颊。

    “关欣?”

    关欣没有回答,安静地用衣袖抚拭脸颊的泪水,她的两眼无神,呆滞地望着正前方。

    沿着关欣的视线是梳妆台,梳妆台上的大面镜子被人用红色的唇膏大大地写着:

    血债血还!

    “天啊,又是那票人,”苏怡华大叫一声,“我去报警。”

    “不用了,”关欣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们要什么。”

    苏怡华帮着关欣立直翻倒的柜子,并且收拾掉在地上的电视机。关欣拿出扫把,被苏怡华抢了过去。

    “你去收拾房间里面,这边玻璃碎片我来对付。”

    苏怡华抢过扫把,在客厅清扫玻璃。关欣走进房间,又走了出来拿抹布,正好看见苏怡华趴在客厅的沙发前,侧着头把扫帚伸入沙发底下去清洁玻璃碎片,没有扫出什么玻璃碎片,倒扫出了一阵灰尘。

    “对不起,这阵子太忙,太久没有清扫客厅了。”

    关欣连忙冲向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到客厅里来。等她看到苏怡华一张黑黑脏脏的脸时,不禁笑了出来。

    苏怡华莫名其妙地拿着湿毛巾擦脸,得意地说:

    “总算你还笑得出来。”

    “唉,想想实在很好笑,”关欣摇摇头,“都说是行医救人,结果救人救成这副德行。”

    苏怡华抹完脸,等他看到毛巾上脏兮兮的灰尘时,跟着会意地笑了。

    “出去找点东西吃吧,”关欣提议,“我请客。”

    “现在?”苏怡华望向窗外,“雨这么大!”

    关欣点点头。“你不饿吗?”

    “这里怎么办?”

    “也许等一下回来放把火烧掉房子,诬赖那些人蓄意纵火吧。”

    苏怡华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不过听到她开始讲起这种“关欣风格”的笑话时,觉得放心多了。

    下雨的缘故,pub里面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落地窗户外面闪动着“italianfood”的霓虹,他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关欣举起了她的啤酒杯,现在那一大杯啤酒已经被她喝得差不多。

    “陈心愉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事先不晓得是那样,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无所谓,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苏怡华拿着他的叉子卷通心粉,把卷好的通心粉放入嘴巴,细嚼慢咽,“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大概没那么容易被吓坏吧,”关欣举起杯子,把剩余的啤酒一仰而尽,“今天够凄凉的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些。”

    餐厅的侍者过来收拾酒杯,客气地问:

    “还要再来一杯吗?”

    关欣点点头。

    “你今天喝了不少。”

    “陪我喝一杯吧,”关欣望着苏怡华,说完她自作主张对侍者说,“再来两杯。”

    “记不记得我们去东部做寄生虫检查住在花莲,那次你喝醉了酒?”

    “乌梅酒,我记得。”关欣浅浅地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只知道乌梅酒甜甜的很好喝,不晓得后劲那么可怕。”

    “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他们要我送你回房间休息,你知道你一路上跟我说什么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关欣眼睛迸发光芒,“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一直对我行礼,不断地说,谢谢,谢谢。”

    “我真的那么蠢?”

    “不会啊,我一点都不觉得,刚才你在急诊室门口也是那个样子。”

    “哈!”关欣大笑出来,“我刚刚一定看起来很蠢。”

    侍者端上来两杯啤酒,又拿起桌上的账单,记载了新的项目。等侍者离开之后,关欣豪气地拿起酒杯,和苏怡华的酒杯碰得铿锵作响。

    “干杯!”

    他们咕噜咕噜灌下了将近半杯的啤酒,把酒杯放在桌上,相视而笑。沉默了一会,关欣对苏怡华说:

    “谢谢你。真的。”

    苏怡华很想说没什么,可是他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走上了表演台,在钢琴前坐下来。过了不久,琮琮的琴声仿佛流动出来似的。琴声中,那个女孩用低沉的嗓音唱着:

    化我的思念,为白云片片,

    飘过原野,飘过山林,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晓得为什么唱起了他们在学校时期的老歌。苏怡华又啜饮了一大口啤酒,把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轻轻地跟着旋律哼唱,发现关欣也同时附和着。

    整个晚上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苏怡华走出pub时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感觉。他察觉关欣说话有些舌头打结,坚持要送她回家。夜雨仍然一阵一阵地下着,没有减缓的趋势。他们坐着计程车,回到有32路公车站牌的长巷巷口,关欣嚷着:

    “停车。”她从突然煞车的计程车跳了下来,“我想散步回家。”

    苏怡华匆匆忙忙付完车钱,从后面撑了伞,摇摇晃晃地追上来。

    化我的思念,为白云片片,

    雨都把她打湿了,关欣仍然兴冲冲地唱着歌。

    “苏怡华,陪我用力地唱。别担心,雨下得这么大,没有人会听见的。”

    苏怡华撑着伞,歪七扭八地走在他曾经熟悉的长巷,32路公车站牌还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不晓得是雨水、溅起的水花或者是血液中的酒精把他的思绪打散得支离破碎。终于他也决定放声跟着关欣唱和。

    飘过原野,飘过山林,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关欣记得自己进了浴室洗完澡,换上了睡衣,之后的事情变得有些模模糊糊。昨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她伸了伸懒腰,走出房间,映眼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张不开眼睛。她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整整齐齐折叠着枕头与薄毯。毯子上留着一张简单的字条:

    关欣:

    今晨阳光照得亮晃晃的,我多么不愿意从沙发上爬起来,承认昨夜就这样过去了。你知道,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任何代价去留住那些美好时光的。

    谢谢你以及这个美丽的夜晚。你总是教我感受到生命的甘美,那些几乎被遗忘了的滋味。

    苏怡华晨5∶30留

    关欣放下纸条,环顾客厅,发现苏怡华已经体贴地收拾好了满地的玻璃碎片。白花花的阳光照着电视机、家具、橱柜,现在这些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关欣重新拿起那张纸条一读再读,仿佛再过一会那张纸就会化成灰烬似的。读着读着,似乎有一些色彩鲜明的记忆像鱼一般沿着时光轻盈地游了过来。它们无声无息地幻化成各式艳丽的色彩,在光晕中舞动着动人的姿态。

    不晓得为什么,纸条上的字迹愈来愈不清楚,关欣的视野便莫名地模糊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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